文|杨梦雅
好报(haobaonet)专栏作家
●●●
由于没有计划,所以小姨作为姥姥的第三个孩子,和妈妈舅舅的年龄差很大,又传说中,没有计划而来的孩子通常漂亮,所以小姨是个标准的美女,大眼睛,薄嘴唇,鹅蛋脸,个子娇小,声音软糯。
追小姨的男孩子会在周五的晚上就打来电话,预约她的周末,小姨总是走到电话旁看一下来电号码,如果她一言不发地走开,那么就意味着我要过去接起这通电话,用无比童真地语气告诉那个叔叔,噢,小姨出去了啊,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啊,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啊!天晓得我那时候也就一二年级的样子啊,不当童星去演戏都可惜了。如果她肯自己接起电话,哈哈,这意味着我会作为电灯泡全程跟着去蹭吃蹭喝,即使是很贵的冰淇淋,也不会有一个叔叔拒绝买单的。很可惜大多数时候,小姨都是默默走开的,于是我只好把她拖去楼下的小卖店,挑上两瓶饮料和几包零食,看着她痛快付账,作为我的补偿。
小姨不只长得漂亮,还是面试杀手,那时候没有什么58同城,智联招聘,缺人的公司会把简单的招聘启事贴在一大面公告栏上,无论是什么样的公司,只要小姨感兴趣,她总会选择在招聘截止的那一天才跑去面试,她说这就是赌一把,玩得就是心跳。可是每一次,应聘企业都无比满意,通知她尽快上班。由于学过打字,在那个电脑都很稀有的年代,小姨炙手可热,总能有比别人高的薪水。当然,那些钱一分也没有攒下,都变成了我的裙子鞋子和零食。舅舅有一阵子强烈建议小姨去当幼师,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去当一个孩子王,轻松体面,大家都觉得好,可是小姨一再拒绝,她总是扑扇着大眼睛跟舅舅说“那不是我想要的。”我不知道小姨想要的是什么,有钱花,有人追,难道不够么?
小姨疼我,我也疼小姨,妈妈从小管我很严,零花钱管得紧,我常常舍不得花,冬天的时候,学校门口的草莓糖葫芦3块钱一只,红薯糖葫芦才1块5,我总是买一只草莓的给她,留一只红薯的给自己,一路飞奔到她单位。夏天的时候,街边的羊肉串我也从不独食。
后来,突然有一天,妈妈把一家人召集在姥姥家,开家庭会议。姥姥天性温和到有点懦弱,妈妈是家里的老大,很多时候,大事都是由她做主,妈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,语调平缓的说“我是不同意的,家里不会愿意让你吃苦”。不知道是我太早熟,还是我妈的表达能力太强,总之我很快就听懂了,小姨放弃了很多追求她的帅哥和多金老板,跟一个老家在陕西的穷小子恋爱了,穷小子不仅穷,长得也很一般,工作也并不稳定,总之,跟我家小姨比起来,简直是天上地下。这可气坏了一大家子人,这样娇滴滴养大的姑娘,无论如何,是不肯放任她去吃苦的。小姨坐在桌子的一角,任凭我妈拿出团支书做思想工作的本事滔滔不绝,迳自沉默不语,只说了一件事。
她说妈你知道我最喜欢吃新鲜杏子里剥出来的杏仁,他不知道怎么知道了,买了几斤黄杏,吃掉杏子,把核砸开,把杏仁一个个装进袋子里,塞在我抽屉里,还不留名呢。听得姥爷一边抽烟一边像青蛙一样在客厅跳脚,这几袋杏仁就被骗走的姑娘啊!
这次家庭会议好像只是人大会议的开头,在那之后,我们家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频频开会,会议内容越来越丰富,从小姨的恋爱进展到小姨要只身去深圳打拼。
九几年的深圳刚刚被小平同志画上圈,对于绝大多数内陆中国人来说,是个一去难返的古惑仔聚集地,怎么能让一个天生丽质的娇弱女孩去冒险呢?可是哪怕姥姥一家如何规劝呵斥,小姨始终不急不怒,只有一句“让我赌一次,我想去看外面的世界”。
这一看,就是七年。在同学们还不知道mp3是什么东西的时候,小姨就在深圳寄过来一个给我了。在邻居家的孩子还穿着白色护士鞋的时候,一双一双的皮鞋就被小姨装在皮箱里,每到过年假期就拖回来给我了。打电话的时候,她常说深圳很好,就是太热,外地人很多很多,不会受本地人欺负,公司很大很大,同事们有的抠门,有的很大方。那个当年的穷小子现在已经在北京有了稳定的工作,说不上大富大贵,但是也算有出息。姥姥偶尔会被小姨接到深圳去住一阵子,在她下班前做好东北乱炖或者大馅饺子,让她和她的合租室友,吃得嘴边留着油,眼里闪着泪。
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小姨当年有如此突兀又坚决的决定,除了我,当然,是在十几年以后。
那时候的姨夫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省区经理,大四已经没什么课程的我陪小姨,一起去他工作的城市住些日子。即将选择去北漂的我,心里既有壮志,也有不安,于是我问小姨,当初为何执意去深圳,我就像是一个明知道答案却一定要若无其事问出来的政客,期盼从她野心勃勃的答案里找到孤注一掷的理由。透过车窗,下午两点钟的阳光炙热得洒在她背上,她像个孩子般嘻嘻地笑了,“如果在家,早晚要被你妈妈和姥姥唠叨到妥协,放弃你姨夫了,针锋相对,就是对父母不孝,逆来顺受,又让自己遗憾,逃得远远的,时间久了,自然水到渠成了。”我觉得她背上的阳光刺眼,晃得人心里生疼。没有,从来也没有那个野心勃勃独闯天涯发财致富的答案,从一开始,她就用最柔软又最有韧性的方式去保护了她的爱情,也保护了家人的感受,用七年的异乡漂泊和孤注一掷,去捍卫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。哪怕这七年里,独自租住在农民房里,为了怕被人抢劫,上班路上只拿10块钱,面对出手阔绰的追求者,礼貌而优雅的说不好意思。“那么,为什么不和姨夫在一个城市呢?”小姨含着雪糕,样子大大咧咧像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,“傻孩子,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呢?他当时在北京刚起步,这一走,又是从头开始啊,各自努力,不变就是缘了,这就是一场豪赌。”
这是一场豪赌,小姨在大额赌区,时刻做好输光一切的准备,坐在赌桌上的人都是怕输的吧,只是我想,即使是输了,她好像也有哼着歌、空手走出赌场的勇气呢。
小姨估计的没错,时间就像气温飘忽不定的四月,稀里糊涂就走过了一大截,家里的态度从坚决反对到保留意见,小姨跟着穷小子去了陕西农村老家,一路先坐火车,再坐汽车,又坐摩托车,尘土飞扬的陕北农村给了小姨一个下马威。终于到了村子里,街头巷尾的村民都探出头来看热闹,还有言语夸张的村妇绘声绘色地互相传播着“老张家娶了一个城里的天仙姑娘回来。”待我也长到20几岁,小姨给我讲这一段的时候,深吸一口气说“那个时候就图他对我好,什么都没有也是认了,以后,都会有的”。可是有一件事,我常常替小姨难过。
我的小姨,那么那么漂亮的姑娘啊,被人夸像极了宋慧乔,又神似周慧敏,穿上婚纱的样子,一定特别美,可是却由于和小姨夫分隔两地,忙于工作,而没有在娘家办一场婚礼。每每提起,她总说没关系,可我曾偷偷想过,有一天我出嫁,一定要小姨陪我穿一次婚纱,她一定比我漂亮千倍。
后来,小姨在深圳病了一场,并不是大病,可是上吐下泻,发烧头痛了好多天。独自强撑着吊水,迷迷糊糊醒来,突然特别想喝一口冰冰凉的可乐,可是租住的房间里只有自己,连下楼买一瓶的力气也没有。病好之后,小姨递了辞呈,任凭领导许诺加薪升职也要返回河北老家,就如同当时毅然决定闯深圳一样,表情柔软,心却坚定。彼时小姨没有别的念头,她只想回到一个小城,有亲人递一杯水、有朋友问一声好的地方。
她回家了,我却离开家了,就像一个翻版的她,可以跑去千里之外的广东读书生活,又一心想去异国求学深造,即使是终于工作,也南征北战,始终漂着,见过她的人都说,我像她。
这些年我像是拿着摄像机,从背后看着她的生活。
小姨临盆的时候姨夫还在北京工作,凌晨家里的电话响了,那时已经近50的爸爸一个鲤鱼打挺起来,电话铃还在响他就思路清晰地说:“是你小姨要生了!去她家,快!”一向健康的姥爷重病在床,她把一瓶瓶的药倒在桌子上,配出早中晚三份,一配就是半个月的量,还要跟病重依然倔强的姥爷斗智斗勇,只为让他多吃一口饭。
今年三月,已经40出头的她又怀孕了,医生说高龄产妇有风险,她纠结很久还是决定赌一把,她说她运气从来不差。姥爷的病情一天天恶化,大家彼此心照不宣,她说:“也许老天知道我要失去一个亲人了,所以又送一个亲人给我。”可惜孩子在两个多月的时候流掉了,自己流掉了,连手术都不需要再做,我在远方听到妈妈给的消息,顿时掉下泪来,这一次,我的小姨赌输了啊。小姨在话筒旁边说:“哭什么,这个没出世的小妹妹仁义地来的时候没让我遭罪,不吐不恶心,走的时候也没让我遭罪,流得干净,都不用手术了。”天呐,我多么柔软又多么刚强的小姨!
我的摄像机里,留下的全是一个赌徒的样子,好像从不知道浅尝辄止,也不期待一夜暴富,就是一次次对生活没心没肺地下注,赢了,再来,输了,再来。又或许,这只是旁人在替她心跳如锣,她自己却从不为输赢烦恼。
写小姨的故事,有位朋友说,他期待这样一个孤注一掷的女子,是应该有大喜或大悲的,很可惜在文章中没看到。是啊,大概所有的观众都会这样期待,不然八点档怎么活下去?
嘿,你想多了,真正的赌王,从不期待掀翻牌桌的大输赢,不管命运给了她什么签,她都只享受那亮开牌底的一瞬。聪明的女子,不会被谁安排宿命,也不做矫情的反抗,她拼命地追求过,也优雅地停留了,她如此勇敢地一再对生活出牌,无非是希望有一天,可以如现在,平淡悠然过一生。我读懂了我的小姨,而且我因此爱她。
来源|好报
ID | haobaonet
(本文系好报授权后转载)
行动派DreamList微信号:xingdongpai77